0、
童年的記憶裡總有幾件值得回憶的故事,像是在三公尺外射中彈珠,當鄰居用英雄的眼光看待我時,卻被父親叫回家晾衣服。小時候戒嚴尚未結束,我也曾在國小的朝會上,向經國先生的死亡默哀。領袖雖死,大家樂卻依然流行,不知何時坊間傳來閻羅王的電話號碼,連撥十二個二。我和班上同學鼓起勇氣撥出,電話通了,可惜閻羅王不在家。除此之外,外公的印象一直縈繞心頭。
一、
某個夏天,我向每個人宣稱太陽要把河裡的魚都煮熟的午後。母親一把拉住我和小妹的手,背著弟弟,往大街上走去。我們家沒錢買傘,母親和我們三個就頂著赤焰,走在柏油路上。我一直到國中畢業才知道那時父母是被爺爺趕出來的,我們除了一張床和棉被,家裡還有滿滿的遊戲空間。
身旁的車快速駛過,揚起一陣陣沙塵。我被明亮的世界刺地睜不開眼睛,母親一路上都沈默不語,只是牽著我和小妹的手。弟弟還不會說話呢,我猜他大概在睡覺吧!
小時候家裡窮,外公家也好不到哪去,他們連抽水馬桶也沒有。
有一回我們去找外公,他很高興地牽著我的手到街上買玩具。我真的忘了那是在桃園大溪還是彰化埤頭,印象中小路的兩旁都是高過我頭頂的熟稻。我們沒有任何交通工具,爺倆就用雙腿慢慢走著。
我們彷彿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類,但又彼此分享同一段時光。他老了走的慢,我還小走不快;他只會講閩南語,我那時只聽的懂客家話。他不斷地跟我說話,我乖乖地聽著。我的腦袋一定像錄音機般,把外公的話錄下來了,否則我後來學了閩南話,也不會回憶起外公說過的內容。我現在還記得他告訴我要好好用功唸書,將來賺大錢照顧父母。
我的外公是牙醫,他沒有證照也沒有醫學院的畢業證書,但母親說他的確是為幫人鑲牙齒的牙醫。可惜光復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鑲牙齒一直是很奢侈的享受。
外公一直牽我的手到街上,說要買玩具給我。整個童年,那是我除了塑膠片和彈珠外,唯一的玩具。我選了一把寶刀,聖鬥士星矢手裡拿的。他坦白地告訴我他付不起,要我再選一樣。我重新選了三個布袋戲偶,他很高興,從口袋裡掏出幾張又皺又爛的十元鈔票。
那個下午,我和弟妹盡情的玩著武林大俠的遊戲,很愉快。
二、
母親把我們帶進衛生所。她是很容易緊張的,一方面是因為她運氣總是不太好,一方面是她十二歲就失去了母親,聽說是過勞死的。我只能從她的外表想像外婆。
不同於外公家的下午,我們在衛生所挨了預防針。我和妹妹都哭的唏哩嘩啦,只有弟弟他還沒醒呢。
還有一次,在某個夏天的夜裡,母親被門外焦急的敲門聲搖醒,雙眼朦朧的開門,看見表叔匆忙地從彰化跑來苗栗。他穿著短袖襯衫,雖然刻意挺起胸膛,表情還是一副狼狽樣。他要跟母親借十萬塊,周轉還賭債。母親為這不太有機會拿回的款子猶豫了半會,最後還是順從父親的建議借給他。表舅拿到錢又隨即南下。
印象中外公那頭的親戚都愛賭。
還有一個例子是在小學教書兼任教務主任的大表舅,母親很羨慕他。常說他們夫妻倆在學校裡教書,薪水少算也有十來萬,日子很好過。她可惜自己的三個小孩全都不想當老師,連補習班教書也沒有興趣。表舅在我大學時候在車內吸廢氣自殺了,也是欠下太多的賭債,賣了田地,賣不了祖厝,只好在自己的房間內,劃下句點。母親自此再也沒提過他。
除了語言,「賭博」幾乎成為我看待閩南人的刻板印象,尤其是南部地區的。在我眼中,他們對賭總是充滿熱情,連南部地區的地方報紙也會刊載六合彩的明牌消息。賭徒們像是與大海搏鬥的船員,出了海,便準備要奮力一搏,致富或翻船全憑膽量。
外公應該愛賭吧!母親說他年輕時候除了是位牙醫也算個地痞小流氓,不太顧家,有著日本教育下的沙文主義。這樣的人總愛豪氣一番,展現出自己在江湖上的「格」。我並不驚訝他們會頻繁地出入賭場。我卻難以想像,他拿起武士刀找人尋仇的狠勁。當我認識外公時,他長而消瘦的臉總是一副苦苦的樣子,有著白而發黃的頭髮,說話帶著嚴重的鼻音。不算慈祥,也不怎麼嚇人。
分完家產,他便跟隨二舅遷居到板橋,住在密集的公寓之間。我去過幾次,那時他已經不太能走動,只好直接在自己的房間內上廁所。倒楣的父親被母親命令著進入充滿屎尿臭味的房內,他一臉不甘願。母親斥責的罵說,以後每個人都是如此,現在是做給子女當作榜樣。他反駁,不相信自己未來會如此醜陋。但是時間卻證明了一切,他因為酗酒,幾次被送入醫院,肝昏迷時近乎白癡的舉動,完全不比外公強上多少。
三、
外公年紀在更老些,舅舅已經無力照顧,他被送入了養老院。我看他的次數也變少了,甚至懷疑他還認得我嗎。那時外公幾乎變成曬乾的枯枝,每次看見母親就一直哭一直哭,活像個營養不良的嬰孩,母親見了也跟著哭。倒是隔壁床的老人似乎習慣了院裡的一切,沒被我們的舉動打斷節奏。
哭過後,我們幫外公梳理頭髮,修剪鼻毛、指甲。當時他再也無法正常吃些固態狀的食物,假牙全被拿下,臉頰凹陷變成一個大骷髏狀。我們只好將熟透的黃木瓜用湯匙刮下,壓成泥狀,一口一口的餵食。外公待了一段時間,最後被送進加護病房,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外公,他簡直是個活死人;全身沒甚麼知覺,床邊有個抽痰的桶子,咕嚕嚕響著,但他還是哭。
果然,沒多久就傳來老人家去世的消息。
全家人從各地趕到板橋時,舅舅已經準備好前製作業。他在某大樓上委託殯葬業者設好靈堂。我們跟著儀式進行,繁複地重複跪、拜然後回復站立,雙手合十。舅舅按照習俗不能理髮、刮鬍子,連日來已經有荒野大鏢客的模樣。他和母親都誠心地演好這場戲碼,倒是我們三個小孩和父親,沒有太大的感傷。為了這難得的相聚彼此間聊個沒完。
我一直以為閩南人的喪禮總會拖上個把月,不像客家人將時間壓縮在一個禮拜內,有時令人感到有些潦草行事,但外公的喪禮比我預期的稍短些。公祭那天下著春雨,我們在板橋市立殯儀館前集合。沒有多少親人前來捻香致意,當然外公在台北也不會有朋友,輩份最大的是叔公和叔婆夫婦。
人來的似乎有些少,禮堂便顯得很大、空曠。兩邊牆上掛著民意代表應付性的制式輓聯,外公的的靈柩放在靈堂後方,前邊掛的黑白照片是好幾年前便拍好的,笑得有些僵硬。
時辰到了,司儀從容走出,穿著像道士般金黃色的古裝,手裡拿著稿子,熟練地握著麥克風。他開始念起祭文,我聽不懂他文言文的閩南語,但音調卻真是悽悽慘慘悽悽,時而高亢時而低沈,在場者沈默不語或許想著就要結束了。他卻幾乎要哭倒在地,但又顯的不卑不抗。不像地方上的五子哭墓,聽起來不僅是哀悼某人的死亡,還是某個家族的滅門血案。
唸完祭文他又回復到翩翩君子的模樣。我們按照他的指示,依據輩份大小,上前為外公致上最後的三叩首。場面一直掌控的很符合禮節,直到父親和姊夫上前時。
兩個胖子;父親大胖,姊夫小一號,兩人吃力跪著,但老跟不上司儀的拍子;人家喊再拜時,他們都還沒完成上一個動作。兩人動作緩慢像是笨拙的大熊,表演雜耍。我和弟弟妹妹在後邊開心大笑。原本肅穆的場面瞬間溶解了。等輪到我們上場時,稍稍平復。
儀式最後整個家族繞著棺木,瞻仰外公火化前的儀容。我很難相信,原本一米七多的身高,在死後竟然只剩下一米二的小人樣。看他穿上深藍色壽衣,臉上沒甚麼傷口,看似安詳的面容,背後竟是一段長時期為疼痛與老化所折麼的晚年。
四、
母親說外公走了她就真的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但就實質上,當她以窮困閩南人的身份,嫁入客家庄時,她便要在充滿歧視的眼光中,重新尋找自己的地位。她學著說一口流利的客家話,比客家婦女更拼,也要比他們更強悍。持家並不容易,維持一個陌生的家更不容易,尤其在一個封閉、不太友善的客家庄裡頭。所以她被趕出家門,然後又搬回去在爺爺的田裡蓋房子。
外公並不能為他唯一的女兒提供甚麼協助,甚至是一句安慰的話。這大概就是所謂「油麻菜子」觀點,傳統女人的天生宿命。有一回母親在年初二哭了,怨嘆自己做牛做馬,過年時連回娘家的權力,也被爺爺的臉色給拿走。因為妯娌們必須先辦桌請客,迎接回娘家的小姑們。
她常問如果就此在外頭定居會是如何的光景?
等我們出社會後,母親又告訴我們她不想離開鄉下,跟我們到台北定居。更不要將她送入老人院裡頭。那裡不能養雞種菜,更重要的是她已經沒有力量,從新在新的環境中生存下去。除了來自外公的借鏡,想必還有時代迅速前進下造成的惶恐。台北的空間無時無刻不展現著強大的權力感和壓迫感,早已不是他們所能負荷了。
公祭那天雨一直下,直到我回到宿舍前仍未停止。我的生活並沒有甚麼改變,只是外公走了。
中華日報2004╱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