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ㄧ間鐵皮搭起兼賣零食的小車站,就位在市區和郊區的中間點上,我刻意選在周二下午撘車,好避開人潮。車站只有我和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人,他翻閱著今天的報紙,我無聊地四處張望,看到車站牆上貼了幾張過時的節慶海報,和即將登場的客家節慶。這些活動也似乎聽著大官們在電視上頭提過,他們四處宣稱,要透過觀光振興客家產業,因而發展出了各式各樣的觀光節目。

或許是因為政治因素的催化,原本隱形好久的「客家」最近像是股票般炒了幾個漲停板。回到苗栗街上或馬路上四處插著ㄅㄤ、龍(炸龍之意)、油桐花祭、客家藝術節之類的旗幟。

嚴格說來我只參加過一次元宵節的ㄅㄤ、龍活動。原本冷清可期的苗栗大街(中山路和中正路)被封了起來,只准行人進入。我跟朋友跟著人群躲入巷子裡頭,看著一尾尾金黃色的龍,在空中飛騰又滑向地面,前頭引導的龍珠像是一盞鬼火似地竄來竄去。

ㄅㄤ、龍是年初五後,便有一輛輛貨車載著大人小孩穿梭在村里間,遠遠的就聽見鼓聲,車上立著一顆龍頭望啊望。但是ㄅㄤ、龍活動那晚卻頓時有數十條龍出現眼前,排炮、沖天炮和小煙火如瀑布傾洩。大夥瞇著眼,摀著耳多,看舞龍者耍特技地撐著十多公斤重的龍頭大跳街舞,帶領後頭長長隊伍追逐龍珠,旁邊還有人等著接棒,進入炮海。

再聽到ㄅㄤ、龍便是從電視上的畫面。我看著那熟悉的街道,熱鬧依舊的景象,心中卻沒甚麼感覺。朋友笑我「故鄉人不知故鄉事」,我默然以對。之後另外一位朋友因為看ㄅㄤ、龍被炸傷了耳朵,就再沒人提起這件事了。

看著電視畫面裡那高支持度的縣長,穿著咖啡色唐裝,後面坐了一排所謂的客家大老,他們共同主持著節慶。毛毛細雨在日光燈下像是圃公英飄落,我卻站在電視機前等著轉向體育頻道。

 

長期在外求學,我的口音早已消失了。儘管閩南語還是不好能聽不太會講,但沒人能夠一耳聽出我是客家人。一直到進入大學後我才比較能夠意識到自己是屬於某個少數族群的成員,這個族群的名稱叫做「客家」。

雖然生為客家人,我所知的卻跟其他族裔沒甚麼兩樣;沙文主義的男人幫、勤儉持家的婦女、重口味的薑絲炒大腸、流浪者、小氣鬼、農夫等等。我沒甚麼反駁或支持,一種生活態度的差異在我腦海中轉啊轉。

某個夏日週末回到苗栗,鄰居突然心血來潮地找大夥去喝下午茶。他開著車行經公館再往山上爬了好長一段坡,才在山崖旁停車。我們順著指示經過一家家的小餐廳,我驚訝地看見這裡的風景不知何時,已經被人濫用。想到了九份的茶店、木柵賞夜景的人潮,內灣線的客家小吃,許多遊客和我們一同走著,他們似乎也驚訝,這平凡的山區竟然蓋起了美麗的糖果屋。那天我們一直聊到傍晚點燈時刻,回去的路上完全沒有路燈,我們看不到彼此的臉龐,好幾隻螢火蟲跟在我們旁邊。

回程的車上,鄰居才解釋往更深山的路上也越來越多類似的下午茶餐廳,還有民宿。我瞥見了一家賣擂茶的小店。它的屋頂用粗壯的竹筒排列而成,外頭厚實的木頭招牌大大寫著『擂茶』二字。「擂茶」是過去逃難時,用五穀雜糧和著水勉強餬口的克難物資。「公館」是日劇時代專收穀糧的地方,換成今天的說法應該就是金融中心之類的地方。所以從地名來看,這裡是安全適合居住的地方,不可能需要用到擂茶。我試圖用學術的觀點看待這個被異化的符號,想著文化商品化的辭句。朋友卻只是淡淡地說:賺錢啊!不然還能幹麻。

我笑了,笑自己以為某種全知的論點能夠把家鄉的景色帶入自己的眼中。我懷疑自己是否應該放棄,繼續為他們尋找合乎學術的邏輯。畢竟我總是遊走於故鄉和異地之間。就像我父親笑我出去久了,原本的家倒成了旅社,假日回來小憩一番,又拍拍屁股走人。的確,那是從一種節奏轉換成另一種節奏的感覺,當我們習慣前面的節奏時,常會不經意的批評後者。忘記了生活是那麼多的限制,尤其在資源貧乏的苗栗,在客家這個極度重視家族情感的社會裡。美好的自由主義,尊重個人意願的法則在這裡似乎受到更大的挑戰。

我像是不斷舊地重遊的觀光客,走在苗栗街上感覺如此熟悉,卻又陌生。

自小到大,苗栗特有的保守市場法則,讓追逐流行的商家很快地消失,又不死心地轉換面貌,此起彼落的出現在各處。長青不倒的總是那些家電品、廉價服飾、低價牛排、速食店、早餐店或是小超商或是擺滿色情光碟的流行唱片行。這些堅牢的鷹架下,流行一時的網咖,曾春筍般發芽又大量枯死,大型連鎖書店悄悄進入搶食這塊小餅,其他老書店不是倒閉便是安靜無聲。

對於原本的店家,我熟悉著他們的臉孔,卻只當作是一種存在的狀態而非存有。我以為他們理所當然的座落那裡,穩定而安逸。這些是我所認識的苗栗街上所應有的內容。彷如我們長久知道某個人,本來就應該屬於某種樣子。他們意味著這個小鎮上基本的生活態度。但對於那些開開關關,充滿流行味道的商家。他們卻反映著這座山城之外,不可避免的資本主義的侵犯。流行風潮或是連鎖商店,讓我有某種熟悉感。但是搭配著原有的店面卻讓我感到一種陌生。或許我一直一為苗栗應該有某種自己的面貌,但是這缺乏神秘感的座小島上,每座城市或鄉鎮間都充斥著相互連接符號,即使地名和路名我們也往往難以分辨。

我似乎習慣了某種生活的步調,就某種程度上是和祖先一樣的。為了求學當兵與工作,我從一個城市遷移至另一個城市。漸漸體認遷徙是現代人的常態,雖然這並不是一件新鮮事。但每一回搬家總讓我想起轉輾流浪的先人,大小包袱一雙腳走遍大江南北,最後來到這座島上。

他們像是吉普賽人般被形容著,有趣的是那些流浪的生活後來竟被包裝,開始販賣。像是原本逃難用的擂茶,成為了午後的休閒娛樂;簡單的食物被餐館重新料理,倒也符合健康飲食的概念。我並非為了逃難而流浪,相同的,我為了生活流浪。我總會在每個地方待上好長一段時間,長到足以讓我和新朋友打成一片,留下美好的回憶,然後又宿命似地離開。

苗栗只是個起點,儘管那裡有客家人最尊敬的祖墳。可我從不瞭解祖先的事蹟,甚至是名字。所有的膜拜都成了儀式性的行為,一種無聊的義務。還不如暫居過的宿舍,那裡曾有冬天的派對、讀書的影子、女人的體香和無拘的幻想。

有回朋友要來採草莓,我自願帶路。承諾過後又覺得好笑。我怕自己會在那熟悉又隨時讓人意外的風景中迷路,還想到書店找一本苗栗觀光指南時,又覺得自己更可笑了。

 

到了研究所寫了幾篇以「客家」為題的期末報告後,才算是更瞭解了自己的族群。我簡略的從字面上定義「客家」;一支不斷流浪的族群,透過家族或宗族的力量,延續自己的族群的身份。而自己正在重覆流浪的動作,我獨自一人,失去了與家族一同行動。我從一個整體中逐漸剝落,還有我的弟妹們,他們也跟我一樣。家族的年輕成員也慢慢學習外頭的生活,「家」開始崩落了,我們只剩下「過客」。

區別自己的身份最好的標籤就是語言。大學時候我用客家話跟我媽講著電話,學長們聽見了通通靠過來。他們驚訝著表示自己從未聽過這麼一連串的客家話。我楞著,彷彿自己身上有一層保鮮膜,讓自己還能保有客家的氣質,向他們展示。久了倒也習慣,每當人們知道自己是客家人時,總會展現一種特別的眼光,有些還打趣的用蹩腳的音調說出「hag nginˇ」(客家人)三個字。

有時候想想「異鄉」不太能代表自己的處境,畢竟不是那麼陌生,不如用「客鄉」來的貼心一點。據說還有好多好多台灣各地的客家人也和我一樣隱形在這城市當中,模仿當地的語言讓自己看起來有一層保護色。

 

有人問客家人的定義是甚麼?是會說一口流利的客家話,還是能夠認同客家本身的後裔,或著從血統來看父母雙方必須有一方為客家人。如果客家人的本質是流浪與家族,那麼客家人沒落的原因應該便是家族力量的衰落造成的。分崩離析的流浪讓一個大家族拆成小家庭,又從小家庭分出個人。使得語言、習慣和文化都漸漸消失了,改用一般社會所習慣的方式生活著。

有人覺得過去的政治氛圍過份強調統一的語言,讓客家人最具辨識力的語言標籤消失了。看著原本一座高山峻嶺的島,五臟六腑地打造各路血管,人來人往地忙碌起來。語言必定成為一種弔詭;它是對外的分水嶺,必須打通關卡,它對內是族群的城牆,必須固守。只是當我們沈迷於語言的權力感時,似乎忘了家族才是背後基礎,語言只是一種工具。

某些朋友也宣稱自己是客家人,因為他們的父母或是祖父母是。但對於「客家」卻幾乎是全然的陌生。陌生的原因不是來自和長輩語言上的隔閡,是由於對整個家族的全然陌生。「客家」不過是個遺忘多年後重新被記起的名詞。

畢竟沒有多少年輕人有本事能從祖墳或是家冢的墓碑與門聯上,看出自己源自何方。生活在他方的我和隱藏在語言背後的客家人,並沒有太大的機會回到過去,能夠嫻熟地使用母語交談,能夠清楚的分辨自身特有的文化或著風俗。但那也不表示我們該感到失落或自卑吧!

 

我坐在返回台北的客運上,感覺到自己正被快速的拉回那快腳步的節奏裡。我思索,所謂的「客家」正是不管深處何地,「家族」的歷史與光榮都將被吾輩不斷傳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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