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身在放下手煞車的剎那自動上鎖,收不到電台訊號,我按下CD鍵。剛貼上隔熱紙的車窗外,在偶然放出日光的冬季裡,有了一番亮灰色的新視野。聽見引擎聲有些老舊的氣喘著,如同呼吸髒空氣卻已經沒有臭味,因為華麗搖滾的愉快曲調掩飾真相,或者太熟悉的感覺早讓人充耳不聞。一切就緒後,我讓車身緩緩滑出公司大門口,這才是一天的開始。
不是大車,後座的空間被幾家客戶的樣品切割,彷如生出好幾塊零碎的狹隙;那種凌亂的廢墟感讓我更想用雜物填滿僅剩的空格,以便騰出右手邊的座位舒緩胸悶的情緒。儘管難以保持處女座對潔癖的某種挑剔,我還是盡可能清光駕駛座前的垃圾。只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如同職員隨時整理辦公桌,放一小盆仙人掌、一小缸金魚或是一小尊公仔。這車內的一切就是我的辦公桌,只要再配上一台筆記型電腦和手機,我就可以操控一切。
我熟悉自己車內的一切,勝過於辦公室裡電腦硬碟所存放的文件;我清理車子的次數,遠遠多過自己的抽屜;我和引擎對話的頻率勝過對面的女同事;我的思考也幾乎是在這小小的空間內激盪。我不是計程車司機,猜想他們大概也是如此,一整天的時間絕大部分是在車內度過的,對待車子如同對待親人一般。
在車內除了聽音樂、規劃行程和接電話之外,最常發生的事就是腦袋裡胡亂思考的畫面。有時候我懷疑真要十分鐘不去思考,就安安靜靜的看著車外的路況、標示和風景,很有可能讓自己處於崩潰邊緣。因為在狹隘的空間內無所事事會產生一種孤單的恐懼,懷疑自己的存在或是懷疑後座是不是多了一位乘客,正用空洞的雙眼凝視著你的後腦杓。當我們出現這種意念時,其實思考又開始在運轉了。於是百般無聊的自己就處在,如何讓自己在車內能夠不思考,專心一致的開車的殺時間自我對話中,不知不覺我就這樣上了快速道路,下了交流道又轉上產業道路。
窗外的風景時而煙窗、鏽鐵拼貼出的古老聚落,時而有黃的、紅的、粉紅的波斯菊陪伴,一畝畝棄養的稻田褪下金黃色的保守裝扮,在炙炙陽光下倒興起了隨風搔首的妖豔。再往前開,入我眼前的是一條往聳立高山綿延而去的田間小道,一路上都沒有任何車輛,彎彎曲曲的道路像是女人追求的完美曲線,我已經陷在整片山林之間。
車內,我的辦公室、午餐處,午睡時,放下椅背又成了一張不怎麼舒服的小沙發。一天下來從不停歇的電話聲響,拜訪客戶後的分析、檢討與計算每項產品的單價,預測未來合作的發展性,這就是車內所發生的例行作業。
像是每個孩子都會尋找一個秘密基地般,將自己隱藏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小時候時常和幾位要好的同伴跑到田野旁的小水壩,在水裡玩著追逐彼此的遊戲,傍晚又偷偷放開水壩閘門,等水都流光後,赤腳踏進爛泥中,靜靜地、靜靜地,聽吳郭魚霹靂啪啦拍打的掙扎聲。下游的農民想必是嚇壞了,突如其來的水流讓溝圳暴漲,氣得跑過來要扭送我們到警察局。秘密基地被查獲後,我們很快又另起爐灶,跑到資源回收場內探險,找到了整箱整箱的漫畫書,破損的日記本內有少女的爛漫情事。回收場內的尋寶不久又被父母制止,我們只好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標。
同伴一個個消失了,有幾位在多年後只稍來一封簡短的卜文,有些已經遠赴大陸。我仍繼續尋找自己的秘密基地,在小小的空間內,玩著自己的遊戲。有時候不免懷疑這身鐵殼子,能把我帶往何處。當我越來越依賴它時,我越喜歡將自己蜷捲在裡頭。
由車內向外頭觀望,每天都像是欣賞一座走馬燈。相似的面孔不停止的出現並重複類似的戲碼。我最熟悉的竟是加油站打工的女孩,她燙了一頭無敵膨鬆的黑人捲髮,幾乎可以當帳棚用了,滿臉的雀斑卻塗上黑色的口紅。不過,人是不是因為太過熟悉而麻木呢?我躲在這個小空間內思考與閱讀,這樣的福份據說是多少人的渴求。多少上班族被在困在辦公室裡,被凡間瑣事纏繞如被莽蛇夾緊的獵物,多盼望能有一個角落讓自己靜下心來,喝杯茶、發呆半個小時。而我在車內待久了,與收音機的互動讓自己喜歡聆聽而不喜歡說話,似乎成為一種習慣。這大概是一種職業病吧!還想像自己待在深海閻王的幽冥飛船上,和一群將要與船身合一的蝦兵蟹將一同胡搞。
至少我還有一個小小的空間,這是值得安慰的。不知不覺間,當我直覺似地指揮方向盤左轉右轉幾周後,車子與我來到一座山間的柿子園。堅硬的枝幹挺在陡峭的山坡上,垂吊著滿山遍野的柿子紅成一片。我為這鮮豔的顏色放下窗戶,伸出手試圖抓些涼涼的風進來,大方的讓這裡的風景窺視我車內的一切。這是我最喜歡的時刻,沒有骯髒的空氣和吵雜的街道,當我自公司離開的剎那我就知道自己會遇到這片山景。有時候那種莫名的喜悅是讓我走下去的動力,或許只是一個微笑、一張意想不到的訂單、一道額外發現的美食,都在不知不覺中讓車內多了一道記憶,記錄自己生命曾走過的痕跡。
低速檔推著車身緩緩上坡,繞過幾道髮夾彎後,山下的一切已經變成模型。拉起手煞車,關上引擎,這時才真能感覺到一切正在慢慢靜止。我靠在車窗上讓安靜包圍我,似乎忘記今天的目的是要跟某個果農來收款的。我想我可以在車上陪這到風景慢慢睡去,讓車內裝上滿滿的悠閒風光後,又多裝一個我的美夢。也許車內太具有保護性了,即便停在大斜坡上仍阻止不了我打盹的心情。於是,冬日早晨的樹蔭下一台銀色小車正打鼾著,這偷來的回籠覺讓人再也不想歸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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