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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彷彿像個隱形人般,出現在這座寂靜的科學城內。車身像野狗慢跑在車道上,有些空虛,似乎沒有人偶爾又冒出幾個影子來,似乎沒有其他車子,引擎聲卻從未停止過。七月天的陽光,沈靜的空氣,四周異常明亮,兩旁整齊的行道樹之間看不見空白的停車格。我始終覺得這裡好冷,人群間從不交會的眼神背後是懷疑論大行其道的暗示。

這一切都不是我該憂慮的,我該擔心我沒有狗一般靈敏的鼻子,好注意每個貨櫃碼頭裡,有沒有堆成小山般的貨品是用紙箱保護著。他們如此不起眼的模樣,沒有人把這玩意當一回事。在實際運用上,它們是不管回收幾次或用完即丟都不會讓人感到心疼的消耗材料。這就是我的任務,我是一個紙箱人,專門尋找紙箱的主人。

紙箱主人大都不瞭解紙箱,因為它們都是用同一個版面複製而成,同一個模子平軋成型,連顏色都單調不變,每一張牛皮紙看起來也如此相似。就像一地的紅螞蟻你無法分辨誰是誰,即便用放大鏡觀察,也只能凸顯牠每個部位的特徵還有動作。紙箱主人鮮少碰觸紙箱的身體如同愛撫自己或是情人的,大概就是看不見依然存在的陌生感吧!

我終於找到了車位,下車之前猶豫該不該肩上我的斜背包包,那髒髒的木褐色很不稱頭,跟我一頭勉強整理的髮型很像。照例在警衛室前填寫出入名冊,警衛面無表情的看著我,我猜想他會怎麼看我,會不會懷疑我的來歷,這是他們的工作,尤其對我們這種紙箱人而言,我們總是一種陌生的世界般。通過警衛接下來就是總機小姐,然後我被帶入一間訪客室裡頭等待。

科技業大都喜歡用銳利的線條凸顯自己乾淨簡約的風格,這幾乎成為我的刻板印象。環顧四周我第一眼巡視的還是紙箱。成列架上通常會擺設公司的各項產品以及包裝用的紙箱。這種用油性墨水印刷的紙盒我們又習慣稱做彩盒,它美麗而鮮豔的外表常常被用來吸引消費者。另外一種以牛皮色為底,水性墨水印刷的便稱為瓦楞紙箱。

還沒仔細研究這家公司的紙箱,我的身後出現了一位穿著黑色套裝略顯臃腫的女人。我猜測她大概三十多歲,及肩的長髮將圓圓的臉孔修飾的宛如橄欖般。紙箱人的第一關大都是各公司內部的採購小姐,她們有些具有決策權,有些只是橡皮圖章還得跟上級回報。但是我們通常沒得選擇,這是陌生拜訪的必經途徑。

我們在訪客室裡面對面坐下交換名片,隔著一張四方形的木桌子,我開始自我介紹。

我們公司是專門做紙箱供應的,各種紙箱我們都有在生產…………。

 

這不算是一句好的開場白,但也是事實。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來能說些甚麼。我該介紹紙箱的組合成分嗎?推薦他們更耐用、品質更好的紙箱?還是說明我們如何計算一個紙箱的價格?他們或許會對最後一個問題感興趣,但是我們不會。紙箱人是要奉命尋找大量的紙箱,不是解釋紙箱,不是告訴他們如何製造,如何壓低成本等問題,我唯一要說明的是如何保證提供一個印刷精美的紙箱。因此我習慣讚美一下客戶的業績表現,好讓我能順利轉換話題。這並不表示我偏離紙箱的主題,我只是想透過公司的績效瞭解紙箱的用量。一千個、兩千個甚至更多會讓我產生一種安全感,好像我呼吸到對方的倉庫內有數以千計的紙箱味道,那種千層派堆疊起來的美味。

當然我們感興趣的不僅止於新鮮出爐或是堆疊成山的紙箱,即便地上被水浸濕或是散落路邊甚至是貨車上的紙箱,我們都會直覺地嗅一嗅,摸摸紙質,察看印刷內容。這是一種近乎於專業人士的病徵,如同銀行人員細數鈔票時,檢驗假鈔會比金錢本身來的更有吸引力。對於紙箱人而言,這裡頭有太多值得探索的學問,可惜我們無法跟行外人訴說。不過是一個個平凡無奇的紙箱,你能給我甚麼好處呢?採購小姐假裝耐心地聽我唱完獨腳戲後,她們的眼神真情流露地告訴我。

 

聽說你們又要漲價了?她像是在訴苦,一臉無奈。

我巧妙地談到國際原物料凌厲的漲勢,又悄悄地將話題移到太陽能面板上頭。這個節能的時代,沒有不漲價的新聞。但「紙箱」這不起眼的包材也要跟著搭順風車,紙箱人的到來在她眼裡似乎是一個契機。

 

給我便宜一點的價格吧!她的語調半帶威脅。

我一定會跟公司爭取的!我回答。

我開始嗅出她背後的目的,發覺自己可能只是一個誘餌。

 

我們又東南西北的聊了一會最近紙箱的狀況,她還是圍繞著價格,似乎背後有另外一雙手在操控著,寫好抱怨的劇本,她逐字逐句的表演。這是一種紙箱人的經驗判斷,尤其對大公司而言我們總是不斷猜測誰是決策者,誰才是我們真正需要瞭解的人,誰又跟誰發生了甚麼關係。

不過,我倒是喜歡她微笑的樣子。比起過往的對手,她的語氣顯得婉轉而非俐落,即便威脅都不帶刺。可惜桌上沒有一杯紅茶或咖啡,這樣的午後在冷氣房內倒是挺適合下午茶的節目。我依然記得自己的目的,但她卻洩漏家中有兩個小朋友,洗澡前盡量不吹冷氣的秘密。說到這她微微一笑,雙方剎地沈默。這應該是一場紙箱推銷的面談,我推測她有自己的一套標準作業流程,家庭生活應該不包含其中。

我隨即又開了另一個話題:我能看看你們家的紙箱嗎?

她點點頭,起身走進辦公室裡邊。

我跟著起身走出訪客室繼續瀏覽架上的紙盒。手上的時間告訴我這場交談經歷了半個小時,我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遺漏了甚麼?關於我該知道的票期、月用量、批量、送貨地點、公司狀況等等。和其他的銷售員一樣,紙箱人也需要足夠的資訊和溝通成果來協議價格。

 

採購小姐很快把紙箱拿了出來。這往往是紙箱人最具有挑戰性的地方,因為每種產品都有屬於自己的紙箱,這跟每位青少年都會有自己的守護神一樣。一個好紙箱必須扛起保衛產品的責任,不能因為隨意的碰撞而造成損失。這當然也是我們的信條之一:紙箱人務必確認紙箱品質,滿足客戶需求。

我坦承向對方表示,這是罕見用白紙為印刷面的作品。我輕輕觸摸,彷彿又回到水梨盛產的季節,果農也是採用這種白紙做成的紙箱來存放初夏的果實。我們複製數以萬計的水梨箱,一貨車一貨車的送往各地山區。白紙可以防水、耐冷藏,維持水梨的新鮮度。

採購小姐聳聳肩,她似乎只對水梨的滋味有興趣。就跟一般紙箱的主人一樣,她雙手一攤表示她並不清楚為什麼要用白色紙箱,因為半導體並不需要冷藏,也不可能碰水,當然更沒有賞味期限。這個紙箱的歷史跟公司一樣老,在她沒上幼稚園之前就已經長這成個樣子了。

我繼續撫摸著紙箱,用拇指和食指夾住,壓壓紙箱的厚度。我感到一股輕易凹陷的恐懼感。這不是一個好傢伙,儘管它是有一張白色的臉孔,不過它的本質已經十分脆弱了,外強中乾,像是一副勉強維持生命的軀體般。

 

我們已經跟原本的供應商合作好多年了。          

我點點頭。她在暗示我甚麼?我又察看紙箱印刷版面,底蓋部分清楚標示破裂強度有兩百磅。

我不敢確定她是真懂非懂,我說過我可能只是一個誘餌。也許她早就已經發現自己產品出了狀況,但因為某種不能說的原因,一切問題就暫且粉飾太平。每位成功的紙箱人都有他的秘技,有時就算我們知道他的招數仍無法破解,就像明知投手以伸卡球見長,打擊者還是只能打出滾地球。

我仔細檢視紙箱上標示的物理標準,從計算單位、規格到英文名稱,我已經大致上瞭解整個過程。為了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我稍微的撕開紙箱裡頭的五張紙,檢查每張紙的品質後,我更加確認自己的推測;有人魚目混珠用劣級紙取代了原本的紙張,我們稱之為偷紙。紙箱的主人不懂紙箱,他們在乎的是價格。紙箱人當然不需要解釋或是評論太多,我們主要是尋找紙箱主人。

採購小姐看著我,好像在等我解答甚麼。我只是微笑,我知道自己需要更多的資訊,我必須回到基地裡頭尋求支援,徹底分析材質後才能擁有更多的籌碼。

我必須要回去分析材質才能跟你報價。我最後回答。

 

她點點頭,為初次的見面劃下愉快的句點。

走出大門口換回證件,午後的陽光重新回到我身上,那種酷熱難耐的折磨令人懷念起剛剛舒爽的空氣。我將紙箱夾在腋下往停車格走去。一手紙箱一肩背包讓我開始後悔帶了太多東西出來。其實我只需要一張名片、一張嘴和一本小記事本記錄客戶的談話,就足夠應付了。

走在這樣的科學城內,我們手中的紙箱總是讓人覺得突兀,儘管我已經陷入剛剛採購小姐的話中,思索她的用意。甚至我已經預想到,將來的報價動作不過是一個為了騙取原供應商更低價的誘餌。路口有兩女一男正在等紅綠燈,她們一襲辦公室的正統裝扮,往我這瞄了一眼。大概是好奇怎麼有人穿襯衫打領帶卻夾著紙箱在外頭閒逛。「紙箱人」這個永遠無法登上台灣百大銷售員的職業,早已讓人遺忘他的存在。下回如果你發現有人拿著紙箱走在路上,除了拾荒者外,別懷疑他很可能是我們紙箱人的一員。

我發動引擎時滿腦子還是那位採購小姐的影子,我知道這只是個開始,接下來才是展現真功夫的時刻。現在,紙箱人又必須往下一個目的地出動,去尋找紙箱的主人,而我就是這樣一個紙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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